大宋宣和年间,乌江畔的乌江县承平已久,青石板路被往来脚步磨得发亮,巷陌间的叫卖声、笑语声交织,茶肆酒坊的幌子随风摇曳,一派烟火繁华。可这份热闹,却总让街角绣坊的女子阿虞觉得隔了一层,仿佛她的世界里,永远藏着一段挥之不去的悲戚。
“虞绣坊”内,烛火摇曳。阿虞身着淡青色襦裙,裙摆绣着几枝素雅兰草,乌发松挽成螺髻,仅用一支素银簪固定,发间未施珠翠。她的绣活冠绝县城,尤其擅长绣浴血凤凰与奔腾乌骓,针脚里的悲壮与决绝,与这太平盛世格格不入——那是刻在骨血里的记忆,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。
她总做一个梦:烽火连天的军帐中,一个身着红裙女子在舞剑,对面一个身披玄甲的魁梧男子,正对着她慷慨悲歌。那歌声悲怆彻骨,每次醒来,枕巾都被泪水浸透,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,闷得发慌,指尖还残留着握剑的钝痛。她不明白这梦的含义,只觉那份悲戚深入骨髓。
这日,一位游学书生踏入乌江。他姓项,名籍,字羽,身着青布长衫,腰间系着块墨玉玉佩,木簪束发,眉目清俊,眉宇间却藏着一丝与生俱来的霸气,只是被书卷气掩去了大半。他漫步街巷,目光无意间被绣坊窗前的《乌骓渡江图》勾住——图中乌骓昂首嘶鸣,江水滔滔,马背上的将军虽只露背影,却透着“力拔山兮”的气势,像一道惊雷,劈开了他尘封千年的记忆。
项籍心头猛地一震,脚步不受控制地走进绣坊。指尖刚触碰到绣品,脑海中突然炸开无数碎片:垓下的楚歌、帐中的红烛、染血的长剑,还有一个身着红裙的女子,笑着对他说“大王,臣妾为你舞剑”,最后剑光一闪,鲜血染红了他的玄甲,也染红了他千年的悔恨……
“公子,您没事吧?”阿虞见他脸色煞白,身子微微颤抖,眼神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惊涛骇浪,连忙放下绣花针上前询问。指尖的针尖不小心刺破皮肤,渗出一点殷红,像极了梦中那抹刺眼的血。
项籍猛地抬头,撞进她清澈的眼眸。那眉眼间的温柔与倔强,与记忆中自刎的虞姬瞬间重合!他喉咙发紧,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,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:“这……这幅画,是你绣的?”
“是我闲来无事绣的,公子若是喜欢……”阿虞话未说完,手腕便被他紧紧攥住。他的掌心滚烫,眼神里翻涌着震惊、狂喜与蚀骨的悔恨,那目光太过灼热,看得她心头发慌,却又莫名觉得熟悉,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归宿,竟鬼使神差地没有挣脱。
“阿虞……”项籍喃喃念着她的名字,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,滴在她的手背上,烫得她一颤,“我找了你千年……我终于找到你了!”
自那以后,项籍成了绣坊的常客。他从不多言,只是静静坐在一旁,目光追随着她绣花的身影,灼热又温柔,像在呵护稀世珍宝。他会悄悄为她整理散落的绣线,在她蹙眉思索针法时递上一杯温茶,偶尔给她讲些江湖轶事与山河风光,语气里总带着化不开的疼惜,仿佛她是易碎的瓷娃娃。
阿虞的心,在这份日复一日的温柔浸润中,渐渐融化。起初的茫然与不安,慢慢变成了期待与欢喜。她开始盼着他每日的到来,习惯了他的陪伴,绣针起落间,总会不自觉地抬头望向他,见他正看着自己,便会脸颊发烫,慌忙低下头,指尖的绣线却悄悄勾勒出他的眉眼轮廓。那份懵懂的情愫,像绣架上悄然绽放的兰草,在心底蔓延开来。
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,县太爷的公子赵衡听闻阿虞貌美绣佳,带着家丁上门强娶。“小美人,跟本公子回府,吃香的喝辣的,比守着这破绣坊强!”赵衡一脸轻佻,伸手就要去搂阿虞的腰,眼中的贪婪令人作呕。
“住手!”项籍猛地起身,将阿虞护在身后,眼神瞬间变得凌厉,周身散发出一股迫人的气势,竟让赵衡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。那是属于霸王的威慑,藏在骨子里,从未消散。“她是我的人,你动不得!”
“你是什么东西,也敢管本公子的事?”赵衡恼羞成怒,挥手让家丁动手,“给我打!”
项籍自幼习武,身手不凡。他拳脚翻飞,很快便将家丁打倒在地。赵衡见势不妙,撂下狠话:“好,你给我等着!”便仓皇而逃。
阿虞躲在项籍身后,紧紧攥着他的衣角,心头满是担忧:“公子,赵衡是县太爷的独子,我们斗不过他的。”
项籍握住她的手,掌心粗糙却温暖,给了她无限的安全感。他眼神坚定:“别怕,我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。实在不行,我便带你走,寻一处清静之地,我耕田,你绣花,再也不问世事。”
几日后,赵衡果然带着官兵来抓项籍,污蔑他通匪。项籍早有准备,带着阿虞一路奔逃,最终躲进了乌江畔的一座破庙。官兵围堵在外,庙门被撞得咚咚作响,眼看就要失守。
“阿虞,你从后门走,沿着乌江往南,有片荒田,我曾去过,可耕可种。”项籍将一把短剑塞给她,语气急促却坚定,“你先走,我来断后!”
“我不走!”阿虞泪水涟涟,紧紧抓住他的衣袖,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,“要走一起走,我不能让你一个人......!”
项籍看着她,眼中满是疼惜与动容:“傻瓜,当年我没能护住你,这辈子,我一定要让你好好活着。”
就在此时,阿虞脑海中突然闪过无数画面:垓下的军帐、染血的战袍、那句“虞兮虞兮奈若何”……所有的记忆瞬间清晰!她泪眼婆娑地看着项籍,哽咽道:“霸王……我想起来了,我都想起来了!这次,我绝不会再离开你!”
项籍浑身一震,还未反应过来,庙门已被撞开。官兵蜂拥而入,弓箭直指他们。危急关头,项籍将阿虞护在身下,闭目等死,心中只有一个念头:若能与她同死,也算弥补了千年的遗憾。
“住手!”一声大喝传来。原来是巡按御史路过,听闻县太爷之子为非作歹,特意前来查访。赵衡的恶行被揭露,官兵散去,他们终于安全。
风波过后,项籍没有带阿虞回乌江县城。他牵着她的手,走到乌江畔那片荒田旁,亲手搭建了两间茅屋。从此,他褪去长衫,换上布衣,每日耕地种田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;她则在屋前支起绣架,继续绣她的乌骓与凤凰,只是绣品里的悲壮渐渐淡去,多了几分烟火温情。
夜晚,月光洒在茅屋窗前,阿虞绣着新的《乌骓渡江图》,这次,图中的将军身边,多了一位身着素裙的女子,两人并肩立于乌江畔,眉眼温柔。项籍坐在一旁,静静看着她,伸手握住她的手。
“虞姬,”他轻声唤道,声音里满是柔情。
阿虞抬头,眼中满是温柔,泪水滑落,却是幸福的泪水:“我在。”
“这辈子,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。”
“好,再也不离开。”
乌江的流水潺潺,月光皎洁,千年的遗憾终成圆满。霸王别姬的悲歌,终于在这一世,化作了田埂间的蛙鸣与绣架旁的絮语,温柔了岁月,惊艳了时光。



